作為兒子,宋東然在外是人人讚揚的豪門近完美模版——樣貌好,性情好,能力出眾且極具親和力,拋開先天性疾病可謂無可挑剔。
無人知曉他進了這棟房子便只是國王座下的一顆棋子,而國王有無數顆棋子。
他不願意惹怒自己的父親,因為他將永遠銘記父母緊閉的房門與那條空曠的、通往地下密室的通道。
母親哀婉悽厲的叫聲、哭聲、求饒聲,縫隙里交疊脹大的影子,仿佛人脫去衣服退化為野獸。那些殘忍凌虐的手段、老鼠都無法忍受的折磨,斷斷續續卻又持續不斷的回音貫穿著他的童年與夢,往往發生在他們企圖忤逆父親之後。
媽媽,變做一個哨子。只要吹響她,大兒子便會低下頭顱,習慣性地臣服。
即便後來宋會長的興趣逐漸轉向本國女人,在外面包養一大堆情婦,生一大堆兒女,不再熱衷於搓磨名正言順的合法妻子。
即使宋東然業已成年,身形變大,一定程度上擔負著亞天的明日,他仍舊沒能克服那種如夢魘附骨的畏懼。
宋遲然不同。
當年與宋東然肩並肩、手牽手,一塊兒仰視那從門縫裡傾瀉出來的一線微光、巨大黑影的宋遲然,他沒能被馴服。而好似依靠那一剎徹底領會了人性與情感真正的底色,十分好奇於人與人之間究竟能夠承受多麼扭曲的關係。
因而一次次向膽怯的王后和大王子伸手,被拒絕,而後便一再挑釁高高在上的國王,令對方氣惱、叫王后與王子受牽連招致無比嚴厲無理的懲罰,再一次腳步輕快地跑進陰霾里蹲下,對鮮血淋漓的他們伸手。
直到徹底玩膩這個遊戲。
「爸爸是愛我的。」椿惠子始終如此堅信,哪怕皮開肉綻,遍體鱗傷。
「我不可以離開爸爸,他說過他不能沒有我,哪怕失去全世界也好唯獨不可以弄丟惠子。爸爸這樣說過,我相信他,至於懲罰,這是他——獨特的愛方式。」
「孩子們,他也是愛你們的,有些愛偶爾會令人疼痛,那是理所當然的。」
椿惠子時時低喃,滑稽得無以復加。
人,怎麼會拒絕天使而緊緊擁抱著令他們痛苦的魔鬼呢?
宋遲然不再考慮這些問題,開始對更極端的情況感興趣。喜好觀察人們被迫激起各種各樣的情緒,表情絕望掙扎,最終做出各種各樣無關乎理智的抉擇。
宛如萬花筒,嘭一下炸開,那麼多奇異的色彩。
為此他時常願意充當一個乖順的兒子,裝模作樣敷衍一下過家家,隨後扭頭去玩別的遊戲。僅有極少數情況下,興許是太無聊了,沒睡夠,心情不好嗎?
稍微有點膩煩重複上演的戲碼什麼的,譬如眼下這樣。
假如被生成男人就註定管不住自己的下身,一下嫌女人不能生一下又覺得生太多,煩惱怎樣從表現不盡如意的婚生子和數不勝數的先天低劣私生子們中選擇,倒不如去變性。或者把世界交女人統治好了,想必會穩定得多。
就像裴野,五大財團中有且僅有他媽以女性身份掌權,他便是無可動搖的獨生子。
宋遲然這般惡劣地想道,也說出來,氣得他爸再也端不住架子,抓起杯子扔過來。
鮮血從額頭上流下來,經過睫毛,落進眼眶,將右眼染得通紅。
沒管一地瑟瑟發抖的被壓迫者、互相使眼色的雙胞胎、滿臉擔憂的哥哥,他起身走到宋會長身旁,俯身握住新湯匙。
滴答,血墜入湯中。
「嗯。」他嘗了嘗,彎起唇:「味道不錯,可惜冷了。」
緊接著勾起手帕抹唇,懶洋洋地頷首說一聲:「感謝款待。」
他轉身離開,同時捉住伸腿想絆倒他的雙胞胎弟弟之一的後衣領,連人帶椅往後一掀。
咚!九歲的弟弟摔地,頃刻放聲大嚎哭起來。
宋會長甩臉離席,留下宋東然收拾爛攤子。
宋遲然,即是這樣一個棘手的存在。
外表、才能分明相當不錯的孩子,比外面的都優秀,卻像腦子壞掉、修不好的劣質品似的,時不時便展現出難以預控的一面。
比喻成一隻高級然而容易卡頓的手機吧,令人捨不得扔掉,又不好直接拿來用。只能保留為備選項,放進抽屜,而後希翼最好沒有能用上他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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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於周淮宇寡淡陳舊,裴野各種遊戲擺件。宋遲然的房間常年映燈,有波紋的那種,營造出海的感覺。
牆上許多昆蟲標本,滿櫃外國文學書,牆角隨意地丟著些畫件顏料、攝影作品,一點不愛惜的樣子。
總算收拾好鬧劇,瀕臨凌晨兩點,宋東然推門。他正渾身長軟骨頭、液體似的趴在桌上,百無聊賴地擺弄著一個羊布偶。
「還不睡嗎?」做哥哥的溫聲說,「我幫你處理一下傷口吧。阿遲。」
他特地拿醫療箱,迎來的卻是:「我覺得沒必要說,不過,你應該清楚我怎麼看你吧?哥。」
「……我明白,我活著這件事給你帶來許多負擔。如果我沒有病,能承擔起責任,至少你可以自由些;或我病得更重一點,你就能拿到更多東西同他抗衡。」
波紋漂浮著,宋東然苦笑道:「也許我從一開始就不該存在。」
「假如沒有我和媽的膽怯不斷滋養他的控制欲,沒有我的軟弱提前打樣,他就不至於那麼執著、要培養出一個完美的傀儡,確保自己退休後仍舊保持地位,做無人敢違背的神。假如沒有我,你們也不必作為備選降生,從一開始就不被真心對待而又背負了太多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