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醫生話鋒一轉,平靜地揭示出一種最慘烈的結局:「其中有幾個患者,甚至因此衝動自殺了。」
「人有趨利避害的天性,當人感受到強烈痛苦的時候,一份與這種痛苦毫無關係的美好感情,會對他產生難以抵抗的吸引力,進而成為他逃避現實的烏托邦。」
「可殘酷的是,一旦這種美好的感情破碎瓦解,它會立刻成為新的痛苦根源。」
「所以,無論患者曾經從這份感情里汲取了多少力量、靠它掩蓋過多少傷痛,最終都會付出加倍的代價……」
說到這裡,她面色慨然地搖了搖頭。
「傅先生,這絕對不是處置心理創傷的正確方式,這麼做跟飲鴆止渴沒有分別。」
然而,聽完醫生勸告的男人只是淡淡地應了一聲。
「這不是成功的案例。」他說,「秦醫生,是從來沒有成功的案例,還是你不想回答我的問題?」
秦醫生怔了怔,片刻後,面露苦笑。
「不,我只是不確定那到底算不算是成功的案例。」她嘆了口氣道,「借他人的感情重塑了自身,並且至今保持著良好心理狀況的患者當然是有的——因為到目前為止,他們還沒有同另一半分開,感情並未破裂。」
「或許這份感情可以維繫一輩子,或許,會在明天就突然消逝,到那一刻,他們是能依靠已獲得的力量堅強面對,還是會在霎那間失去一切後徹底崩潰?」
「我不知道答案,恐怕也沒人知道答案,感情是無常的,命運也是。」
話音落地,室內一片沉寂。
男人沒再追問,也沒有看向這個始終同他持相反看法的心理醫生。
他沒什麼表情地望著一旁明淨剔透的玻璃窗,獨特璨然的異色眼眸里,倒映著窗外風和日麗的景色。
像是覺得這是一場毫無價值的對話。
又像是在單純地走神。
從這位第二次到訪的諮詢者說明來意開始,秦雅姝的態度就一直是旗幟鮮明的反對。
但她同樣清楚,對眼前人而言,旁人的態度沒有任何意義。
傅呈鈞不是在徵求她的同意。
他只想要客觀存在的事實,作為自己做出判斷的依據。
思及至此,她心下一動,語氣變得更加坦誠。
「傅先生,我想我回答不了你的這個問題,也左右不了你的決定,但我或許能給你提供一些其他維度上的事實。」
「假設一名有著嚴重心理創傷的患者,在一段感情關係里獲得了真正的治癒,而非簡單粗糙、充滿後遺症的情緒覆蓋,那麼,這個徹底治癒了他的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一定是個很好的心理醫生。因為他在這段感情中扮演的角色,跟真正的心理醫生在治療過程中扮演的角色,幾乎是一樣的,需要具備的能力也是一致的。」
「但是,即使是最好的心理醫生,當他不再置身事外,而是以身入局之後,他一定無法再保持曾經的沉穩理性,那麼這段感情對患者的作用,也要隨之打上一個問號——治療需要有條不紊、絕不動搖的理性,愛卻是不講道理、隨時變幻的感性。」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就像我能同旁人眼裡不可理喻的『瘋子』耐心溝通,卻始終做不到心平氣和地輔導我的孩子寫完一份暑假作業,因為我真的想不明白,15加24等於幾究竟有什麼難的,他怎麼能連這麼簡單的數學題都會算錯?」
說到這裡,秦雅姝笑了起來,聲音也變得柔和許多。
柔和得不像是一種執著的勸說。
「傅先生,如果你確定要這麼做的話,可能需要考慮清楚那個人是否具備類似心理醫生的能力,又會不會在這段感情里迷失自我,反過來被影響和改變,到時候,病人或許就變成了兩個。」
話音落地,空氣里漫過一陣短暫的安靜。
傅呈鈞深深看她一眼,沒有再說別的,只淡聲道:「我會記住你的建議。」
那是一種會面接近尾聲的喻示。
秦雅姝讀出了對話徹底結束的氣味,也流暢地回應道:「希望今天我多少提供了一些幫助,沒有完全浪費你的時間。」
只是在對方真正起身離開前,她忽然開口:「傅先生,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男人側眸望來,湧進室內的日光將那片灰綠點綴得剔透濃郁。
他沒有應聲,也沒有離開,像一種慷慨的默許。
於是秦雅姝不再猶豫,坦率道:「其實今天從一開始,我就很驚訝,但驚訝的並不是你提出了用感情來治療創傷的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