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淚流得厲害,其實根本分不清是好是壞了。這樣的許問涯實在令她感到陌生,遙想從前,他彬彬文質,處處以妻子為先,從不會逼迫她至如此地步。
心裡交織著諸般情緒,期盼他只是忙壞了,繁冗的政務淤堵在胸腔,才會如此劍走偏鋒地宣洩起來;同時又害怕這是她在自欺欺人,其實就如她所極度害怕的——他已然獲知了她的秘辛,而此番,乃是他刻意為之的懲罰。心驚肉跳,雲湄頭一次意識到這是一場從胴體到精神的苦工,倘若早先知曉這般艱難,她寧死也不要來今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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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花獻瑞的十二扇座屏之內,一根細長的青竹管子從空窗之外導進來,管口水聲潺潺,雲湄把托盤上的硯台、燮鳳紋的紫毫毛筆、覆滿酒水與齷物的墨錠一一取下來,放在竹篾搭建的水台之上,仔細清洗。
許問涯披衣從座屏外繞進來,見雲湄正垂目將雙手浸入清水之內,思及冬夜水寒,扭頭欲喚僕從進來代勞。
雲湄餘光發覺許問涯的動向,頓時不乏羞惱地咬緊齒關,偏身轉眸,狠嗔了他一眼。
許問涯這便領悟,只好自行上前,從她手中取過亟待清洗的文房,親自濯沐一新。
一時唯余水聲。
雲湄退開幾步,抱臂靠在屏風上,松泛著身子骨。她被折騰得夠嗆,現而今念頭支離破碎,只剩下一個字,累。許問涯過後情緒好了很多,會依偎著她迭聲說抱歉,甚至把冷透的乾薑粥認真喝下,又是那副翩翩如玉的溫潤模樣。明畫堂內的一切,仿佛只是雲湄臆想之下的虛幻噩夢而已。
思及此,雲湄轉面,看向髒衣簍——幾片破碎的裘皮掛在邊沿。那是她前半夜沐浴之後,攏在身上用以保暖的披肩,現下已經散架了,原本細密精巧的經線緯絲的走向,被暴力更改,怕是補也沒得補了,真是可惜了這副難得的上好皮子。
許問涯正就著竹管末端淌出來的涼水清洗筆端,密匝匝的紫毫在他指尖綻放、收攏,雲湄睃了一眼,不自然地調開了視線,看向窗外嬋娟的皎皎月輪。
許問涯注意到她的視線,扭頭望了一眼那披肩,說:「對不起,我會多賠娘子幾件。」
雲湄一時失語。她婚后里里外外所著的每一件衣料,都是由他安排、購置的,又哪能談得上什麼賠不賠的,橫豎沒花她兜里一個子兒。
她的沉默倒令許問涯想起一回事,當即在竹管旁置放的架子上取下毛巾擦淨了手,朝她走過來,五指併攏做出承接的姿勢,道:「能吐麼?酒可以喝,這還是——」
他一靠近,雲湄不等他將來意說訖,便下意識抬步退後,隔他遠遠地,半個人影俱都躲去了座屏背面,除了心虛所致,她四肢百骸仿佛仍殘留著密匝匝的毛鋒觸感。她的臉上淚痕依舊,香腮掛著要墜不墜的晶瑩淚珠兒,襟前不斷起伏,一時間是氣極也羞極,半晌才憋出一句含著濃厚泣音的指控:「……現下又來扮好人,好壞儘是由你一個人占了!」
許問涯顯然不大記得個中枝節,雲湄諒他如此,懶得多言,做出慍怒的樣子,逕自轉身出了湢室。
——方才她入內尋找貝笛,無所獲。這才佯作羞惱難言,親自清洗文房,實則藉機逗留,只惜都快將裡頭翻個底兒掉了,也仍舊一無所獲。
她又託故派承榴去許宅的浣衣處探了探,同樣沒有任何異常的消息。
……那貝笛,憑空不翼而飛了。
臨出門檻時,雲湄回眸睇了一眼許問涯的方向,他側影尋常,重又走到竹管旁,將硯台浸入水中,認真伸手清洗。
似毫無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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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池之內熱水滿盛,許問涯吩咐僕人將文房送回明畫堂,便即除衣走入池中,闔目泡澡。
奇怪的是,適才的安然情緒,在她離開之後,又開始不安地躁動起來。他似乎已經到達了不能接受她脫離他的視線的情狀。
不知過了多久,水聲之中依稀響起突兀的足音,深淺輕重不一,可見來人之羞怯與忐忑。
隨即,途徑的支摘窗似乎被取下了撐棍,伴隨細聲吱呀,月影頃刻間急劇偏移,令許問涯的顏容掩在明昧之間。他分辨那道足音,聽出異常,卻並不爭目,只是側耳淡笑,輕聲道:「來啊。」
那打扮浮艷的丫鬟驟然一喜,哐當一聲將撐棍隨意扔開,迫不及待緊走幾步,抬手作勢去解衣襟上的花扣——
一弧熱血飛濺於桃花窗紙之上,淋漓滑動,未幾,在窗欞下的凹槽里淅瀝蜿蜒,隨即,靜謐而弔詭地滴落在地。
啪嗒、啪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