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他會看到什麼。
抱著這樣的期待,列昂強迫自己進入夢鄉。
滿目刺眼的雪白和消毒水的味道。
他看到身穿黑金禮服的自己行色匆匆,在巨大落日下奔跑著趕赴,直至在帝國醫院最高層的病房停下。
恰逢傍晚,安提戈涅的黃昏如以往無數次那般美麗宏大,沉沉落下的日光像經歷了幾個世紀的鎏金,在昏暗中散發著生命最後的一點餘輝。
他看著自己在那間病房門口駐足不前,神色冷漠。
昏黃的餘暉落在夢裡列昂的臉上,他看到的卻不是漠然。
而是很多年都沒有再在這張臉上出現過的恐懼。
面無表情,容色冷淡,眼裡是沒有任何生機的空洞,徒勞無功地試圖勾起唇角,卻只露出比哭還要難看的弧度。
在害怕什麼呢,病房裡又是誰呢。
夢境外的列昂靜靜看著自己,算不上清醒的意識卻在朦朧間想告訴那個靜默駐足的高大雌蟲——
快進去吧,不要再錯過了。
確實不會再錯過了,因為這是兩世唯一一次的失去,在這之後阿緹琉絲再也不曾屬於過他。
他看到自己終於進入病房,在看到病床上槁木死灰般的雄蟲時,卻是明顯鬆了口氣,似乎終於成功趕赴,而非面對一張空蕩蕩的床。
夢裡的自己說,我來看你。
纏綿病榻的雄蟲仍舊看不清面容,他卻能感受到對方抬首時的笑靨如花與心如刀絞:我與閣下的婚姻也許就走到這裡。
仿佛天光大白,醍醐灌頂。
困擾了他數月的巨大夢境在這一刻,終於再也無法掩蓋祂冰冷的本質。
夢裡他與這個陌生雄蟲締結的婚姻,原來從不曾相濡以沫過,遍地狼藉、無法維繫才是這場婚姻的真相,此前數月在他夢裡不斷重複的所有琴瑟和鳴都是假的,是追悔之人夢寐以求的幻想罷了。
巨大的恐慌在那個雌蟲低頭查看終端時被他垂眼隱藏,等再次抬首還是無懈可擊的冷漠與凜冽,脫口而出的顫抖尾音是這場完美偽裝的唯一漏洞:「為什麼?」
這一刻,夢外的列昂甚至希望那個雄蟲的回答是諸如變心之類的理由,但卻不是。
而是比變心更將他千刀萬剮的理由。
那個雄蟲對他說的是:
我快死了,所以放你自由。
比在戰場上被流彈擊中心臟還要痛苦百倍,沒有任何一種肉/體上的痛苦可以與此比擬。
像從靈魂深處硬生生撕去最柔軟的那一塊。
他以為自己的一顆心早已被世間這一巨大熔爐鍛造得無隙可乘,任何武器都無法令其俯首,卻唯獨沒有想到,面前的這個雄蟲從來不是想要讓他俯首的武器,而是柔軟甜蜜的溫床,是童年永遠只在幻想里出現的漂亮糖果,他不懂珍惜,不懂怎麼才能將其握在手裡,所以現在這顆糖果變得不再豐潤甜美。
只剩一張亮晶晶的玻璃糖紙。
現實里安眠於床榻之上的列昂如同畏寒般抱住雙臂,企圖捂住漏風的心臟。
夢境裡站在小雄蟲床邊的列昂佯裝無事,強裝鎮定地低頭去看震動的終端,好像對這句死亡宣告滿不在乎,急切地尋找著能夠轉移自己注意力的事情。
什麼事情都行,哪怕讓我在這一刻死掉都可以,但是唯獨不要讓我直面這一切。
處於第三視角的列昂盯著自己那張冷漠的臉,逐字逐句地翻譯他臉上神色。
原來夢裡的他是一個懦夫。
列昂幾乎是慘然一笑,那麼,失去也是理所應當的吧。
那個懦夫轉身從病房裡離去,想的是,下次吧,等下次我——
但其實下次他也只會這麼想。
無法接受這個被自己愛恨了多年的雄蟲行將朽木的事實,所以用無數次的逃避和背影去回復那雙曾經飽含愛意的眼眸。
沒有下次了。
目送著他的離去,病床上的小雄蟲始終帶著輕鬆的笑意。
放在被褥上的消瘦雙手卻顫抖了一下。
這座天平,終究還是沒有向他傾斜。
如此細微的動作,被夢境外的列昂盡收眼底。
視角並沒有跟隨夢裡的自己,而是依舊停留在病房內。
所以,被夢境裡的列昂極力逃避的場景,在此刻被夢境外的他親眼目睹。
他看著那個小雄蟲親手關掉象徵著掙扎求生的搶救按鈕,看著他孤獨地蜷縮在病床上,看著他低聲喃喃自語,嘟囔抱怨著體內疾患,並不公正地說自己是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