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點多的時候,辜鎔坐在書桌前,撥出一個電話,又接到一個電話。
辛實沒用過電話,見都沒見過,心裡直稀奇,還沒本書大的玩意,居然撥弄兩圈就能和百千里之外的人說上話。
他站在辜鎔斜對面的屏風邊,盯著辜鎔擱在右邊臉側的鍍金聽筒看,怕辜鎔發現他偷窺要罵他,並不大敢正大光明看,瞥一眼收一眼,窩窩囊囊的,像個念書走神的小學生。
盯著盯著,辛實情不自禁地把視線挪到辜鎔的正臉。
不是覺得辜鎔英俊才看,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他這個東家好看,而是辜鎔和那邊說話的時候,跟和他說話的神采完全不同。
他用一隻手拿聽筒,另一隻手擱在書桌上,小臂白皙而結實,挺長的手指微微地敲擊書桌,明明很輕鬆的一個姿勢吧,語氣也沒聽見怎麼變,依舊地慢條斯理,可是整個人就是多了點什麼東西,很鎮定從容,氣定神閒,好像什麼都他說了算。
這份氣勢,跟第一日辛實見到的,暴躁捶打自己雙腿的人不像,跟屢屢拿冷眼瞧他的人也不像。
那時候,辜鎔瞧著簡直像不太想活了似的,整個人散發著暮氣沉沉的死氣,現在好了一點,至少瞧上去像是個活人。辛實更願意相信,這才是真正的辜鎔,有種天之驕子的風采,像夏天湖裡的漩渦,你就別靠近,一近,冷不防把你吸進去,叫你手腳都不知往哪放,他說什麼就是什麼,沒法反抗。
ldquo你要來,幾時?rdquo辜鎔說。他嘴唇的形狀長得很好,不厚不薄,淡粉色,只是唇線十分平直,像用尺子比著畫出來的,不笑的時候顯得嚴肅冷淡。
辛實豎起耳朵聽,辜家要來客人了?
電話那頭應該是說了個到訪的時間,辜鎔應了下來。大概是真不愛同人談天,說畢正事,辜鎔的語氣立刻有點不耐煩的意思:ldquo行了,那堆雜碎的死活我不想過問,隨你怎麼處置,我只要陳耀祖的一條胳膊。還有一把碎鈔,要他全吐出來。rdquo
哪堆雜碎?
要誰的胳膊?
聽到陳耀祖的名字,辛實陡然一個機靈站直了身體,背後發涼。他不想自作多情,可是昨天辜鎔才過問了他的傷是怎麼來的。
他額頭的傷是被人用胳膊撞青的,辜鎔就向電話那頭的人要了一條胳膊。此情此景,容不得他不去多想。辜鎔分明是在外找了個幫手在替他報仇,還是個厲害的幫手mdashmdash能跟辜鎔如此不見外地說笑之人,想必也是個跺跺腳能叫雪市震三震的人物。
對了,辜鎔方才叫他司令。
往前倒十幾年,天下搖搖欲墜,日本人還在四處作威作福的時候,中國也有不少的司令。每個司令都占了塊地盤,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沒個消停。可即使司令簡直多得不值錢了,有個道理沒變過,能稱得上司令的,手底下至少有個幾萬號兵。
他算什麼,居然能叫辜鎔去撬動這樣一位大人物。
辛實簡直有點受寵若驚,可更感到懼怕,他沒有想要任何人的胳膊,他只想要回自己的錢。
辜鎔掛斷電話,側頭去看辛實,只見那傻小子臉色發白,眼睛發直,兩隻手緊緊絞在一起,正在原地發呆。他開口:ldquo辛實。rdquo
辛實忙轉頭,反應很慢地應了聲:ldquo啊,咋了。rdquo
辜鎔探究地掃了他一眼,說:ldquo剛才還賊眉鼠眼盯著我瞧,高高興興的,現在是怎麼了?rdquo
辛實頓了頓,吞吞吐吐地說:ldquo辜先生,我,你,陳耀祖helliphelliprdquo
辜鎔平靜地凝視他,說:ldquo還不傻,聽懂了?rdquo
辛實苦惱地點點頭,張了張嘴,不知為何,又閉上了。
辜鎔瞧他那進退兩難的模樣,覺得有意思,上身前傾,左手手肘撐在桌子邊沿,手背支著下巴,似笑非笑歪著頭看他,道:ldquo想說什麼?rdq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