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蘭察似乎也陷入回憶之中,微微的酒意更是叫他打開了話匣子:「說稀奇,也沒多稀奇。不過就是挨打之後,那府尹見我咬著牙一聲痛都不叫,對我說:『小伙子,既然是個硬骨頭,在這裡充混混兒有什麼意思,不如當兵報效國家,也算是你這英雄性揚在正道上。』我就去當兵了,在金川就是從正六品的營千總,慢慢混到了游擊,也虧的打小兒打架打得好。再後來你也看見了,和張廣泗鬧彆扭,好容易留住了腦袋,遷到揚州鎮下,再承皇上抬舉,往陝西當游擊,以後……只要腦袋不掉,小命還在,總歸是努力報銷國家和聖上便是了。」
他說得輕鬆,底里的艱難卻是不願意提及的。冰兒雖然想問問張廣泗的事,但見海蘭察提到其人時目光就比一般時候陰沉,亦不願觸痛他心裡不快活的往事,因而又問:「那次在靜怡書寓里,你夫人好兇……」她慧黠的眼睛閃了閃海蘭察,海蘭察覺得好笑:「你躲在樓梯子上,不都看到了麼?我這內人麼,算是我這輩子修來的福氣。不過,也是不打不相識。」
「怎麼,你夫人也會武功?看不出來麼!」
「她呀,就『五指山』厲害些。」海蘭察提到內人,突然換了副神色,臉上的肉一抖一抖地憋著笑,「我那會兒除了打架生事,別無所長,連舅舅都厭棄我的要命,每每見了我,連留飯都不肯,打發叫花子似的丟幾個制錢巴著我快離開。偏生年紀輕還好顯擺,正月十五從估衣鋪里賒了一身八成新的皮袍子,打扮得公子哥兒似的去逛燈會。京里這些個滿族小姑奶奶們不像漢家女子從不出門的,個個嬌生慣養,穿戴一新也出來瞎逛,我不知道怎麼的被人一擠,一腳踩在個軟綿綿的東西上,身後『哎喲』一聲,回頭想扶,卻愣生生挨了一個大耳刮子。
「我氣不過,卻看這不過一個十四五歲的閨女,個子小小,白白胖胖,眼睛瞪得圓滾滾的。饒是打了我,還立著眉毛把我罵得頭臭。」
「那就是你夫人吧?」冰兒大笑。
「可不是!自小兒就是個悍婦。」海蘭察其詞若憾,實則深喜,繼續道,「我憑空挨了一巴掌,雖說不痛,可旁邊的人哄堂大笑,臉上也著實掛不住。可人家一個小丫頭,我總不好還手,心裡念想著要報復,就偷偷跟著她回了家。」
「然後呢?」冰兒聽說書一般聽迷住了。
「然後,我發現她還是內務府官爺家的小姐,門上森嚴,我就想著法子把她心愛的一條哈巴狗給騙出來烤著吃了,那丫頭出來尋狗,我故意把狗皮掛在樹上,沒成想小姑奶奶天不怕地不怕,衝上來就找我拼命。你不知道母老虎發起威來有多厲害!一根拴狗的麻繩打得我胳膊腿兒上全是腫起來的紅道子。我平素打架怕過誰!那次硬給打得落荒而逃——其實,她要帶幾個家丁出來仗勢欺人,我也不怕,但她只一個小丫頭,我真和她打豈不是說出去丟人,為了不吃虧,只好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那翠兒怎麼會嫁給你了?」
「那叫緣分!」海蘭察笑道,「我後來三天兩頭捉弄她,原本她恨我恨得牙痒痒,倒是那次為兆和甫考試的事挨了順天府的板子,她清淨了幾天不習慣了,打聽了消息來,又為我抱不平,連棒瘡藥都是她幫我抓的。我老泰山知道這事兒,覺得不成話,恰巧翠兒選秀女撂了牌子,家裡張羅著要為她結親,挑了個人說是護軍上的,實則是個吃喝嫖賭的紈絝,翠兒知道了,披頭散髮把人家送來的點心和綢布扔了一地,跟家裡鬧了個天翻地覆。我老泰山家生了七個男娃,就我內人一個丫頭,平素寵得沒邊,要發火都發不出來,只聲聲在旁邊念:『那你到底要咋樣?能一輩子不嫁人不?』翠兒剛好見我來了,對我老泰山說:『那種豬玀要嫁你去!我要嫁——』她突然指著我說:『我要嫁就嫁他!』當時我懵了,然後熱血沖頭一般,拍胸脯子說:『翠兒你嫁了我,我一定為你掙一副一品夫人的誥命!』」
冰兒含笑道:「一品夫人!你的口開得好大!若是不下把子力氣,可掙不到呢!」
海蘭察自失地一笑:「我老泰山那時也是這麼想的,倒是翠兒,含著淚花兒說:『甭管有沒有誥命敕命的,我瞧著你對人好,有勇力,必是個有後福的!』我當兵後因著弓馬嫻熟,很快升了把總,有了頂子,自覺不辱沒了翠兒,便去提親。我老丈人因著女兒悔婚,正愁得可以,見我願意娶,又有了頂戴,不管武官的頂子值不值錢,幫我把婚儀操辦了。」
冰兒也不知聊到何時,倦極伏在桌子上睡著了,醒來時天剛蒙蒙亮,店家勤快,已經開始揩抹桌子,準備早點了,海蘭察抱著他的佩刀閉著眼睛打盹兒,聽見聲響便是機敏地睜開眼睛,四處打量,見冰兒醒了,笑著說:「這裡荒村野店的,也沒有什麼條件,昨晚來時,我看見外面有條小河,洗漱就從簡吧。」冰兒倒也不太計較這些習慣,點點頭跟著海蘭察往外跑,邊走邊問:「你在金川打仗的時候,日子是不是更苦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