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門帘被掀開,冰兒端著一盞溫水進來,見奕雯這副樣子,趕緊上前看視,探探額頭,發現燒退了,不由驚喜起來:「雯兒!醒了!」
奕雯看到是母親,原本壓抑在喉嚨里的哭聲不由地放了出來,熬了多少天的委屈化作一泡熱淚,盡數揩抹在母親胸前的衣襟上。冰兒輕輕揉著她沒有受傷的脖子,任她哭了一會兒才撫慰道:「好了好了,都過去了!以後好好乖乖的,不會再吃苦頭了!」
奕雯從冰兒的懷裡抬起頭問:「我現在在哪兒?我不是被官府捉拿了嗎?」
冰兒先餵她喝了點水,才說道:「你在京里哥哥家——我們都到京了。你這次雖然犯了大錯,不過皇上憐惜你不懂事,原宥了你的罪,不必擔心了。」
「那……」奕雯欲言又止,半晌閃著眼睛問,「其他人呢?」
冰兒心裡有些不快,道:「其他人按國法處置,王碩禎依然在逃,但也逃不出恢恢天網!你少管他們的閒事了,這次犯了這麼大的錯,受了這麼大的罪,以後該長點記性了!」
奕雯的臉色大變,抿緊嘴巴不說話,突然頭一揚說:「娘!你們才錯了!我們受滿韃子統治這麼多年,何嘗過過好日子?他們不是只把我們當奴才看待?!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漢人遭災,血流成河,才過了百十年,我們就能淡忘了屈辱與仇恨?!驅除韃虜,原是每一個漢人的職責,我願意當這個先驅,別說只是挨些打,就是掉腦袋我也在所不惜!」
冰兒的臉色在聽到這番大逆不道的話之後亦是變了樣,氣沖沖道:「你聽他們胡說了些什麼?現如今日子過得好好的,你還真想隨著他們造反不成?他們是窮則生變,自以為是,用那些妖異之術欺人欺己。你任事兒不懂,聽兩句胡說就全然信了,怎麼就這麼好騙啊?!」
娘兒倆的聲音越吵越高,把英祥都引了來,尚未進門,先問:「怎麼了?」尚未聽到解釋,就先勸解冰兒:「女兒傷剛好了些,脾氣不好難免的,你別與她一般見識!我來勸。」冰兒氣得胸口起伏:「你來勸吧!我不意自己養出這麼個鴟梟來!」
奕雯淚流滿面頂撞道:「我不過做了該做的事,就成了鴟梟!反正哥哥是你們的驕傲,他當了人家的奴才,在你們心裡也是好的!……」哭著對父親把自己的意思又說了一遍,末了道:「爹爹是讀書人,應該比我曉得道理。可心姐姐為什麼無辜受累?還不是因為韃子皇帝以文字為獄,鉗制眾口?爹爹那時為什麼害娘受傷?還不是因為官場昏濁,以丑為美,以嫖_娼宿妓為榮?兗州老百姓為什麼造反?還不是官府黑暗,逼迫良民無處求生?……」
英祥的臉色越聽越凝重,越聽越煞白,但他並沒有勃然作色,反而很平靜,等奕雯把心裡的怨怒之氣發泄乾淨了,他才說:「雯兒,爹爹是讀書人,也經了很多你想像不到的事情。你說的官場昏濁也好,文字為獄也好,弄權欺民也好,甚至是入關時的屠殺也好,並不是因為皇帝是滿人家的,才會這樣。爹爹總勸你讀書,你總不肯讀,書中不光有黃金屋、顏如玉,更多的是王朝興替、命運輪迴、人世冷暖、情態炎涼……古今皆然!同樣,靠行異法欺世,哄騙百姓造反的,未必都是草莽英雄,有的不過是借愚人的輕信,圓自己稱王稱霸的美夢罷了。歷代造反也好、起義也好,無不打著『均田免糧』的旗號,你看看,最後取得王朝的,誰均了田?誰免了糧?最後還不過就是『江山輪流坐,明年到我家』罷了!真正苦的是誰?烽火戰亂,最苦是百姓!」
奕雯怔怔地聽著,第一次沒法子用自己的一肚子歪理駁斥,雖不服氣,但也無話可說。英祥看著她懵懂而又自以為是的神色,心裡酸楚疼痛不一而足,輕輕撫著她的頭頂道:「你哥哥讀書尚未通透,但也知道真正濟世的,不是起義造反,而是孔孟之道,而是仁恕之禮,所以他時常在嘴邊說:『讀聖賢書所為何事,從今而後庶幾無悔』,為的就是以教化育民,以德行束君。」
奕雯無力地說:「可是夷狄如何能夠教化?我們漢人怎麼能甘心……」
英祥未等她說完,就冷冷硬硬地打斷:「何況,你算是哪門子漢人!」
作者有話要說:奕雯和父母的一段對話,實則想寫我對網絡上一些反滿言論的看法。
中國的文化是靠融合而傳承下來的,因此狹隘民族主義非常無知且可怕。
讀史越多,這種感覺越深。人性並無根本性的不同,不同的是時代發展的必然與偶然相結合時,對於個人的衝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