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錚自然不會當真放郭顯回京,更不會一同前去。誰也都曉得,這諭旨不過一紙空文,還不如江寧城口張貼的榜文有效。
只沒幾日,正是驚蟄倉庚啼鳴時,氣象復甦,江寧城中卻又迎來一個消息:
天子晏駕,太子登基,改元繼隆。
消息是洛京里又一信使帶至,這一回卻與上回頒賜諭旨不同,跟隨前來的,更有四名女官,方頂幞頭、圓領短衫,儀態端方肅然,特來告明緣由:新帝因感念與故敷文閣學士應安仁的君臣舊誼,特追封為三公太傅,追諡文獻公,返其祖業家宅,又賜封邑;因聞聽有應氏孤女與廣陵縣主淪落蒙塵,聖心不忍,特召回京師,以慰先君賢靈。
單錚倒沒壓著這事,徑遣人告知了應憐與李定娘。
其時應憐正為趙芳庭核查上月府署採買的簿子,聽聞此事,怔了半晌,連狼毫筆尖下墨汁暈了紙面也沒反應過來。
直待到了女官面前,她也還是飄忽的,只覺兩隻腳踩在地面,軟綿綿地沒有實感。
四名女官中,一名為首的姓朱,上了幾分年紀,曾是先帝元後跟前的得用之人,便連賜聖諭的天使也要敬讓幾分,原本端端然穩坐,見了應憐,上下微微打量一番,一向不苟言笑的臉上,現了一絲笑意,點點頭,「真真造化弄人。應小娘子,果然是你。」
應憐逢年過節,常隨母親入宮,怎不認得這位朱女官,此時更起了三分不真實感,只按著慣常禮節,寒暄問好幾句,一時間心中千頭萬緒,竟哽在了喉頭,寂寂然無話出口。
原來郭顯說她不久後興許可回洛京,竟是真的。
這二年來,流離飄蓬,倒仿佛足足過了一世,從前的十五年錦繡富貴已是殘碎舊夢,她早不當真了。
朱女官又與她述了一遍旨意,道:「官家無時無刻不念著文獻公,一待登上大統,第一件便是追賜恩榮,又親命下官等赴江寧迎接。小娘子這二年多受委屈,一朝苦盡甘來,待回了京,還有更大的恩典將要賜下呢。」
應憐清楚,若按禮儀,她此時便不下跪,也得好好兒說些感恩的話,可不知為何,瞧著幾位女官言笑仿若垂賜的眼神,她仍是百般客套說不出口,只得乾巴巴又道了謝,便望向裁斷的單錚。
單錚倒很曉人心意,不答應允與否,只道女官們遠途辛苦,先好生休息幾日,再做打算;便將來使別館安置,又獨留下應憐,道:「我此前早已聽說你身世,沒什麼好瞞的,如今你可恢復本來名姓,這是好事。洛京本是你的家,你此番若隨他們歸去,我也絕不阻攔。」
單錚此人,心口如一,再坦蕩不過。應憐謝他好意,「我再想想,這一二日必有個答覆,可使得?」
「依你。」單錚道。
應憐便告了退。
她走後,後廳中卻轉出了趙芳庭,遠望庭院裡裊裊的背影消失在牆角,回向單錚,道:「哥哥是否想過,此女走便走,可宗契若要跟著去呢?」
「那是宗契的事,我徒然攔著,做了惡人,也是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單錚不為所動,「況宗契為人一諾千金,既已答應投寧德軍,便絕不更改志向。這也正是柳娘子看重他之處。」
「應娘子。」趙芳庭替他改口,也不當真要問,笑著出了廳堂,嘖嘖嘆道,「他兩個,好事多磨喲——」
他走後,單錚卻也沒按例去至城外巡營,卻先去了西院一趟。
郭顯的生活很規律,若往常,晌午這時日,他必定正臥榻午睡。可今日單錚來時,卻只見他披一襲裘襖當被,窩在庭院正中一把躺椅上,眯眼曬太陽。
此時節已不是天寒地凍,雖仍殘餘些料峭春寒,到底日頭曬在身上,暖洋洋得令四肢百骸都懶散。
單錚正想問他怎麼
到了院子裡午睡,郭顯卻已睜了眼,底里清明,天色一樣煦暖里捎著薄寒,溫溫淡淡地望過來。
上元夜事變後,院裡換了一批守衛,枯石衰草上的血漬也著人洗刷了去。郭顯便仿佛無事發生,抖開裘襖,欠了欠身,「將軍一向安好?」
單錚道尚可,「洛京消息至,先帝晏駕,你……節哀。」
郭顯不如他想像中那樣哀慟,「多謝將軍體恤。」
「江寧府城不服白。你可要些奠儀,祭一祭先君?」單錚問。
郭顯想了想,最終點了點頭,「也好,那煩請將軍為我備些瓜果錢香,我為人子的,也該祭悼一番。」
單錚便命人備下香、花、紙錢等物,同著郭顯,只在這小小的四方院裡,祭了先帝一回。
比起洛京里聲勢浩大的哭祭,這一點小小的紙馬香客,簡直微如毫毛。但郭顯覺著已夠了,「心意誠致便足通神靈,不在乎外物多少。況我本也不是爹爹喜愛的兒子,饒供奉了金瓜玉果去,他未必瞧得上。」
他恭敬的話里,卻又含著些冷淡的戲謔。